照道理,我是没有资格谈论翻译题目的。虽说为了工作利便,按当年陈叙一老厂长的要求,我也前后学过一些俄文和英文,只能算对这两门外语略知一二。但是我为什么又要写这篇文章呢?由于作为译制导演,我每部戏都要和深圳翻译公司的翻译一起对口型、修改剧本。要逐字逐句地探讨,怎样翻译才更正确、传神,用怎样的语言分寸才更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还有影片的风格、样式等等。偶然碰到难懂的句子,我也会和翻译在文法上加以推敲,即是一辈子都在和翻译工作打交道。所以我以为自己仍是深知翻译工作甘苦的。
我们上海片子译制厂的老厂长陈叙一,一直告诫我们:“光让观众看懂故事不行,原片有的东西不能丢。”但是,我从实践中感慨感染到,即使只让观众看懂故事,也不是那么轻易做到的事。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1981年,假我们厂召开的“西欧片子讨论会”。那是研究西欧片子的专家们,就最新出品的一些片子举行的看片和研讨会。因为假座我们厂举行,老陈就为我和毕克争取了两个旁听的名额。
我记得放映了大约六七部包括英、美、法、德、意等国的影片。没有剧本,也无法事先预备,都是研究各国影片的专家,一面看一面讲解。我记得除了陈叙一对一部美国片讲得还比较明白外,其他当场翻译的讲解,都叫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甚了了。特别是一部意大利片,讲的是一支乐队的吹奏者,罢免了指挥。于是大家不再排练——有人回家买菜做饭,有人躲在钢琴下面谈恋爱,一团混乱。后来,指挥上台讲了一大段话。那位专家竟然一句也没翻译过来。我没有贬低那些专家的意思,我只是想夸大,翻译文艺作品之不易,特别是有关哲理的部门,就更加难于弄懂。前些年,我看过一部译制片叫《尼斯湖》,讲一位记者,同心用心想寻找湖怪,他在尼斯湖畔熟悉了一个小男孩,男孩允许他可以把湖怪招来,但不许他拍照。湖怪来了,记者仍是拍了照,小男孩非常伤心,说湖怪再也不会信任他了。记者获得了特大新闻资料,兴奋地离去,守湖的老头,追到火车上,跟他说了一段话。他终于把照片和底片全都销毁了。但是翻译过来的台词我却没能听懂,至今不知老头是怎么说服他的。
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电视台译制部,译制法国连续剧《玛丽安娜——拿破仑的一颗明星》。其中有这么一场戏:
亲王:玛丽安娜逃跑了吧?
夫人:她的头脑里还不会有逃跑的动机。
亲王:人们看中她的不是她的头脑。
夫人:你说话检核检束点儿。
亲王:自从督政府成立以来,你们这些夫人真可谓飞黄腾达了。
我问翻译,这场戏到底想说什么?他说他也不明白。他是外语学院的法语教授,回去问了他的法国同事。原来应该这样翻译:
亲王:玛丽安娜私奔了吧?
夫人:她的头脑里还不会有私奔的动机。
亲王:男人看中她的,并不是她的头脑。
夫人:你说话检核检束些。
亲王:自从督政府成立以来,你们这些夫人又要偷情,又要装纯洁的本领越来越高明了。
这就全懂了。作为翻译不但要外文好,还要认识各个国家的风土着土偶情、历史地舆。我在音像资料馆搞过一部译制片《海滩》。台词里多次提到亚特兰大海滩如何如何。曹雷说:“我刚和母亲从美国投亲归来,那很像大西洋城的海滩,翻译会不会搞错?”由于大西洋城的英文读法跟亚特兰大很像。果然是翻译搞错了。
还有,在日本连续剧《血的锁链》中,富家小姐亚莎子很爱她的未婚夫信夫。尽管知道他另有所爱,仍是愿意和他成婚。她还暗示他,婚后仍可与情人来往。她对信夫说:“我这人很粗心,也许没留意就把你衬衫上的口红洗掉了。所以你回家前,也不必把火柴盒扔掉。”翻译朱实是个日本通。他告诉我,日本男人婚后,往往都在酒吧中和情人幽会。酒吧为了招揽回头客,常把印有酒吧名称的火柴盒送给顾客。而那些男人为了不让妻子知道自己去过酒吧,所以在回家前,要把这种火柴盒扔掉。
对原文的理解不易,表达也同样不易。有些原文的语境是很难传达的。
日本女人经常称自己的丈夫为“あなた”(阿那达),直译就是“您”。有一部日本片子,其中一个女人,为人有些“十三点”。这个女人总管一个男人叫“阿那达”。那个男的说:“我又不是你丈夫,干吗老管我叫‘阿那达’?”假如直译,中国观众不了解日本的风俗,肯定听不懂。也不能译成“孩子爹”那样关系明确的称呼。那部戏不是我做译制导演,最后怎么翻译的,我已经忘了。我现在想也许可以译成“当家的”。由于“当家的”既可作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旧时一般伙计也可称管事人为“当家的”。
再如英国片《印度之行》,讲的是上世纪初,一个英国的青年,同心用心热衷于对印度的殖民统治,仕途升迁,没有把千里迢迢来看望他的未婚妻放在心上。当天晚上,女孩非常盼望未婚夫来她的房间单独聚聚,听到敲门声,她回答了一声“Yes”,但是,她的未婚夫并没有进来,只在门外说一声“晚安”就走了。因此这一声“Yes”不能译成“请进”,假如女的说了请进,男的还不进来就太不礼貌了,也违背了英国上流社会的名流作风。也不能译成“谁呀?”,由于她听出了未婚夫的脚步声。她说“Yes”只表示,“我闻声你敲门了”。但这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中国人没有这么说话的。
这不外是两个小例子。如《简·爱》中,有一句话,原文直译是“我们的灵魂是相对应的”。这句话,陈叙一冥思苦想,以至洗脚忘了脱袜子,最后译成“我们精神是平等的”,得到了广泛的认可。翻译工作见仁见智,可以说是永无止境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当年会把翻译的稿费定得那么低?比一般的稿费还要低。这跟翻译所必需具备的前提和翻译所付出的心血是完全不相当的。
一个好的翻译,不但要能纯熟地驾驭本国文字,具有丰硕的表达手段;还必需精晓外文,具备各个国家广泛的文化知识,才能匡助中国读者消除语言文字的隔阂,得以顺畅地阅读外国作品。而目前因为稿费偏低,人材流失,很难保证所有翻译作品的质量,情况已经很严峻了。
现在是市场经济,应该优质优价。顺便说一句,对待译制影片,也能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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