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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时多出几个晶莹剔透的标点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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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我的师承》里,用查良铮先生和王道乾先生为例,试图说明: “最好的,仍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 闻名的《青铜骑士》译笔比较之所谓“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和“二人转”就不列了。只说韵律。 文字的音韵节奏,很仰赖断句和标点——读过古龙的同学,都明白这是啥意思。诗歌讲音步,讲顿。古希腊语我不懂,据说是是非音组音步;英文诗的音步,靠音的轻重组音步的。也有爱伦·坡那样,疯狂玩近似音的……不提。 小说像诗歌那样押韵,难。但通过句子是非来控制节奏,也有。 译文标点对文章的影响有多大?一个例子。周克希先生译《包法利夫人》,其书的序,施康强先生如是说:“假如说《包法利夫人》的文本为批评家的诠释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对于翻译家,文本在形式上的完美却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和挑战。深圳翻译译者不仅要正确传达词义,假如他尽心尽职,还要尽可能顾及原文的音乐性。李健吾先生以作家的才情译书,他的译本行文洒脱,有的翻译评论家誉之为“定本”。他的文章确实漂亮,试引一段(第三部第五章,爱玛坐马车从永镇到鲁昂,城市在她的眼下泛起); 城像圆戏院,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再过去又是旷野,形象单调,越远越高,最后碰上灰天的恍惚的基线。全部风景,这样从高望去,平平悄悄,像煞一幅画。停锚的船只,堆在一个角落;河顺着绿岭弯来弯去;长方形的岛屿,犹如几条大黑鱼,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工厂的烟囱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教堂的尖顶突破浓雾,清越的钟声有冶铸厂的轰隆轰隆的响声伴奏。马路的枯树,站在房屋中间,好象成堆的紫色荆棘一样。雨洗过的屋顶,因为市区有高有低,光色参差不齐。有时候,吹来一阵劲风,浮云飘向圣.卡特琳岭,仿佛空气凝成波澜,冲击岸边绝崖,先是气魄汹汹,转瞬又销声匿迹了。 我们看到,李先生爱用四字成语和四字结构,因此句读较多,这一段文字一共用了三十五个标点符号,包括逗号、分号和句号。福楼拜极其正视文句的节奏,原文只用了二十二个标点符号。本书作者周克希先生力图在一定程度上复制原文的节奏,他的译文用了二十五个标点符号: 像圆形戏院那样下凹,沐浴在雾霭之中的这座城市,过了桥那头才徐徐开阔,布局也没了章法。再往后,平坦的田野重又走势单调地隆起,款接到远处苍莽的边际。从高处如斯望去,整片景色了无消息,像一幅画;下锚的船只挤挨在一隅;河流在葱郁的冈峦脚下描画出流畅的弧线,卵形的岛屿恰似露出水面的一条条玄色的大鱼。工厂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随风飘散开去。锻造厂传来隆隆的响声,和着耸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清脆的排钟声。大街两旁的树木,凋零了树叶,宛似屋宇间一蓬蓬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犹自闪着亮光,屋面随地势起伏而明暗不一。时而,一阵风挟着云团掠向圣卡特琳娜山冈,如同股股气浪悄没声儿地撞碎在峭壁上。” 李先生和周先生的译文,标点略一增减,文本节奏的改变立现。李先生鲜活块垒,周先生有悠长气韵。喜欢谁的,看各自喜好了。 关于标点的用法,我另有一个好例子: 王道乾先生《情人》的译法天下着名,但仅论“忠实原文”,实在也未必。闻名的开头: 王译: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先容自己,他对我说:我熟悉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青,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青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青女人,与你年青时比拟,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原文: 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挑三句标点断句有显著改变的: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此处王先生译:我熟悉你,我永远记得你。)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那时候,你还很年青,人人都说你美,)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青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青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比拟,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仅看标点符号即知,有些地方,王先生是把从句断成了两句(好比que的几句),有些地方则是有意把长句划开来划为短句,有些地方,干脆是句序都变了。好比第二句直译该是“人人都说你年青时更美……” 再找段短的: 王译: 以后,没有人说我有锦绣的头发了,我的意思是说,人家再也不那么说了,就像以前,在头发剪去之前,人家说我那样。从此以后,人家宁可说:她的眼睛美。笑起来还可以,也很美。 原文: Après on n’a plus dit que j’avais de beaux cheveux, je veux dire on ne l’a plus jamais dit à ce point-là, comme avant on me le disait, avant de les couper. Après, on a plut?t dit : elle a un beau regard. Le sourire aussi, pas mal. 中文译本,十一处断句;法语原文,八处断句。中文多出的三句是在“以后”、“我的意思是说”、“就像以前……人家说我那样”(此处还有一个前后移位)。 而且末尾那句 Le sourire aussi, pas mal.假如要忠实译,我会译成“那微笑同样,也不坏”。但你看,我这么一译,和前面“她的眼睛美”就连不上了,文字节奏感差了很多。 王先生译本的奇妙处,一方面是小细节的更动,最经典的在于“私加”了若干标点,自行断句。这点做法,和李健吾先生那“三十五个标点”有些类似。 话说,英文、法文的从句,语气上是有断碍的,中文则更依靠标点来断。因此,“私加标点”,实在就是个“私自制造语境”的做法。 王道乾先生的译文比较零碎,短句多,看似没符合杜拉斯原文。但是这种淡淡质朴的短句(而非才气焕发的长句)才是《情人》的神韵所在。所以王小波才感叹无穷苍凉尽在其中。 中文来说,长句更有翻译腔,更有悠长气韵,但也更显翻译腔;短句更易有节奏感,音韵参差和谐,更有汉语本身的活气。 Je pense souvent à cette image que je suis seule à voir encore et dont je n'ai jamais parlé. Elle est toujours là dans le même silence, émerveillante. C'est entre toutes celle qui me pla?t de moi-même, celle où je me reconnais, où je m'enchante. 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它就在那里,在无声无息之中,永远使人为之赞叹。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熟悉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只需要数一数标点,你就知道这里加了多少停顿,改了多少句序……但是,多么美啊! 又回到千年累积老题目了: 翻译时,毕竟是“忠实原文”仍是“译者再创造”? 60年代,查良铮先生(穆旦)和丁一英先生写信扯过这回事。丁先生以字对字、句对句、结构对结构的原则,指出查先生翻译没有“忠实原文”,而穆旦先生则以为: “有时逐字‘正确’的翻译的结果并不正确。……译诗不仅要留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风格表现出来……要紧的,是把原诗的主要实质传达出来。……为了留存主要的东西,在细节上就可以自由些。这里要求大胆勇敢。……译者不是八哥儿;好的译诗中,应该是既看得见原诗人的风格,也看得出译者的特点。” “大胆勇敢”而“忠实”,这就是查良铮(穆旦)的翻译。 小结一下: 翻译注定会流失一些东西。即,翻译是一个“削”的工作。 直译者忠实于字句的相对,但多少会比原文少那么一点点。 查良铮、王道乾先生们则尽量在用自己的才华,把“少掉的那一点点”给补回去,重新绘上新斑纹。 马尔克斯赞美《百年孤傲》的某位英译者,是由于那位大叔(好像不是专门翻译职员,是位银行人员)是“把《百年孤傲》看了一遍,嚼碎,然后自己用英文写了遍”。 相对而言,翻译时加点标点符号,实在是最经济、最不伤原辞意思,但又最能给原文添加音韵、节奏感这些美妙华彩的手段。当然,这也长短高手莫办。我个人意见时,倘若自觉力有不济,直译为佳;假如文笔语感够,自己断断句不妨。所以,精晓韵律、语感神卓的诗人们去做翻译,仍是最佳选择。只需要标点断句上略做文章,就能点石成金了。好的标点和断句,神来之笔,挠到痒处,可以点通任督二脉,举重若轻间让文本晶莹剔透。 你可以说,忠实原著是译者对原作者最大的尊重,但同样,王、查诸位先生这种“擅自的”、锦绣的、呕心沥血的先削后描式的精致加工,就不只是对原作者尊重了——他们对原作者是有多么深沉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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